光芒划破黑暗，带来阵阵风声和浸骨的寒冷。

我是越王的剑。

他们说，我是属于胜者的剑，是用鲜血祭奠的剑。炫目的青光使我寒气逼人。黑色菱形暗纹遍布在暗褐色而光亮平滑的剑身上，剑阁上是沉寂而蓄势待发的兽面纹饰，一面是青金石，一面是绿松石。剑刃薄而锋利。“钺王鸠浅，自乍用鐱。”八个错金鸟篆体铭文昭告这天下：我，是越王的剑。

郑家父子七七四十九天将我炼出，奉给越王。赋予我生命的人却因我一个被斩首，一个只能流浪四方。这是我饮下的第一滴血。

我被挂在了越王寝殿的墙上。除了我以外，只有一簇柴草、一只苦胆和一盏青灯。往后的日子里，我日日只见这九五之尊早出晚归，睡柴草，吃苦胆。他常常用他那布满茧的手将我捧起，在摇曳的烛光下细细端详，轻轻挥动，银光闪现，冗长的黑夜便碎了一地。他的眸子里是属于王者的稳重和嗜血，还有那深不见底却跃跃欲试的仇恨。

望着他，我明白，那眼底的仇恨将会释放，他终有一天会带我冲向沙场。

三年后，越王将我高高举起，身后是千千万万、斗志昂扬的越国士兵。我看见了太多的尸体，沾染了太多的鲜血，听见了太多歇斯底里的哀嚎。弥漫在空气中的，是蓄势待发的仇恨和杀戒带来的快意。我不断向前，直直地划开和冲破黑压压的人群和滚烫的血液。

悬挂在空中的，是越王的仇人——夫差。他用他的隐忍和不懈的努力终于完结了心中的仇恨。所有的忍耐都是值得，一生的死敌已在枯骨中。

他没有任何异样的反应，安静的立在那里，微微颤抖的手和细细的汗珠在喧嚣着他的激动，可他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他是真正的王者。

战争结束了，我原以为我在长时间里不会被拿出或继续上阵杀敌，但不是。

我被送到了文种面前。我认识他，是越王的谋臣。他立下了赫赫战功。文种极度悲伤地望着我，手里，是范蠡写给他的书信。文种抚摸着我，悲恸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范兄，你说的没错。”

寒光闪过，桌上的烛火抖了抖，炽热的

鲜血流下，文种轰然倒地。我被扔在地上，周围都是滚烫的鲜血，我汲取着血，却不由得痛了痛。

再见到越王时，我已然一身干净。他依旧用那深深的眸子凝视着我。

“文种，若你不自觉功高震主，若有自知之明，又何必如此下场？”

他转身离去，明黄的龙袍下是孤独的身影。我猛然明白，这才是君王，他就是君王。

后来啊，我被长久地放在了匣子里，昏昏沉沉地消磨着时光，便常常会思考许多。有时会忍不住想：到底何为胜者？报仇雪恨？驰骋沙场战无不胜？抑或是志向远大励精图治？

不，都不是。我过了很久才明白。真正的胜者，如越王一般，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不惜一切代价超越自己；可以为了自身的权威，放下除威势以外的任何情感；可以心怀抱负，一步步坚定稳重不虚浮；还可以用一把剑，将所有蠢蠢欲动的不安分子赶尽杀绝；更甚者，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都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这才是强大。

我只不过是一把因为鲜血而锋利的剑。我的强大，只不过是来自于辛苦将我制出的郑家父子以及对我而言不堪一击的躯体所付出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被拿出了匣子，过于刺目的光芒使我炫目。我更加虚弱。我忽然发现，握着我的不再是越王。

我似乎成为了战利品、嫁妆或是楚越联合的礼物。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我也不知晓我成为了什么，我只明白我不再是越王的剑。

我再也没有寒光乍现，我不再是一把上阵杀敌的利剑，变成了观赏品。我又见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皇室、侍卫、商人……他们和越王一样，喜欢凝视着我。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像越王。他们的眼里是漠然，是猎奇、是沾沾自喜和那一眼望到底的欲望。不似越王的眸子，似深潭般沉寂，又如刀剑般锐利，是一座深渊。而他们肆意将我从剑鞘抽出又放回，眼里是浑浊的潭水。

我感到深深的孤独，我明明是一把利剑，却不见沙场；我明明是越王的剑，却再不曾听闻他。

黄土将我深深埋下的时候，我以为一切都将结束了。

直到有人因我而伤。我沉睡了千年。熟悉的感觉让我猛然惊醒，可是那些人，不一样。

他们不似越王将我带上战场，也不似那些碌碌之人只将我欣赏。他们将我视若珍宝，将我细细研究，直到那时我才明白，我不仅仅是把剑，我可以千年不朽，我是那个时代最直接的见证。

可是，我不由得慌乱。我怕没有人记得卧薪尝胆的越王，气吞山河的越兵。我惧怕我依然只是玩物。

我四处漂流，但终究安定下来。我和许多与我一般的文物放在一个地方。我被很好的保护起来。

我隔着玻璃深深地注视那些稚嫩孩童，年轻的来访者和垂垂老矣的年迈者。他们专注而深沉地注视着我，带着对了解过去的渴望以及对历史的敬意。瞳孔里折射出的不仅仅是我，还有那个君王，那个剑艺发达的时代。

我甚至能听见他们一遍遍唤着我的名字，在说我的故事。原来，竟有这么多人记得，记得那些有血有肉，心怀抱负的天下人。我不仅仅是一把剑，透过我折射出的是一段刻苦铭心的过往。

我想，我不再需要去伤害些什么了，“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好好守着那段往事，便甚是美好。

我是越王的剑，我一如既往，划破黑暗。